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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四章 罔作情種 (1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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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做,你同爹說好了。

這時節天亮的晚,子虛醒時,帳幔外頭有細細索索的聲音,身邊無人。

圓桌上除了熱粥還有毓真和阿槿,珊瑚過來扶她,“用些熱粥?”

她點點頭,曉得他走了,距他來,甚至不足六日。

阿槿從描紅中擡起頭,叫她,“姑姑。”

她心裏有一塊緩緩塌陷,止不住怪自己矯情,他這麽忙,早知道不能待太久的不是嗎?

遂笑道:“阿槿吃過了嗎?”

阿槿乖巧點頭,一旁盯著他寫字的毓真亦點點頭,“二哥說我可以留下,往後我便同嫂嫂作伴如何?”

子虛雖猜不出他留下毓真的用意,依舊點頭笑道:“再好不過。”

今日又是固定檢查身子的日子,她沒什麽胃口,用了半碗熱粥後便梳妝起來等待碧蕤領著大夫來診脈。

老大夫收好手枕叫他們寬心,“孩子很好,約莫月餘便該臨盆了,少奶奶要做的便是減少憂思養好身子,方才有利於生產。”

子虛道了聲感謝,又令碧蕤贈以重金送了大夫離開。

碧蕤回來,又提早安排了產婆在園中養著,萬事俱備,只等瓜熟蒂落。

院子裏的梅花逐漸開了,此年花期已至,那人卻不在身旁煮酒。

大雪淹沒了屋頂,松針凍得晶瑩,琥珀一樣在晴朗時閃著光,然而多半卻只在灰色的雲下聳立。

沈默又堅強。

周慕筠回府,證實了那個猜測。

未進書房便聽見長兄鼓動父親稱帝的激昂聲音。

周福微一低頭想替他開門,卻被這位二少爺制止,一楞,收回了手。

周慕筠想起那次,他阻止父親圍了頤和園,亦是這般遲來,聽過半晌推門而入,這一次,他卻再沒了把握能夠扭轉。

書房中不止周慕贏,北洋軍麾下的總理大臣,將軍統帥皆在。

左下首座是他的師,衛先生。予和在他身後,見了他進來,唇瓣蠕動了幾下竟有些羞意。

周慕筠心裏一沈,只怕又要舊事重提。

果見右側中間冀北的李將軍摸著槍笑意豪爽,“二公子可算來了,總統府何時請我老李吃喜酒呀?”

周慕筠不動聲色,“四妹與東北宋少帥定在來年開春,李將軍只怕還得等上一等呢。”

那李姓將軍哈哈一笑,盯著那張清絕俊美地臉心裏嗤了一嗤,道:“哎,二公子明知我說的是你與衛小姐的婚事,無端端怎麽扯上了宋家。嘿,莫不是二少爺在害羞?”

話裏話外,不過當他是個娘們在貶低。

周慕筠瞥了眼座下居功自傲的北洋眾將,不去聽那一聲聲嗤笑,涼了聲音道:“慕筠的婚事?將軍莫不是糊塗了,我在去年便已娶妻,將軍忘了嗎?那日,您可是喝光了父親窖中珍藏的三大壇好酒。”

李將軍自是未忘,縱是再粗心也聽得出他聲音中的警告,摸摸鼻子,他雖站在大公子一方,也明白這位二公子一向的總統歡心,且此番總統有意令二公子與衛家結親,衛家是總統恢覆帝制重要的助力,只怕日後誰承大統還未可知。便也不再放肆。

主位上的周沛遺瞧了一眼座下二子,出聲化解:“若無甚要緊之事,諸位便都散了吧。慕筠留下,衛先生在此,你這做徒兒的合該陪著。”

眾將聞言,皆起身告退。周慕贏亦作揖離開,擦肩而過之際,輕聲挑釁:“二弟,恭喜了!”

周慕筠面色未改,只微一側身躲過那人將要拍上肩的手。

房中只剩四人,周慕筠上前向著衛先生鞠了一躬,“老師恕罪,慕筠的答案還是與當年一樣。”

衛予和一震,他再次拒絕她。

衛先生瞇了眼睛沒有說話,卻未出聲叫他起身。

周沛遺卻皺眉道:“說的什麽混賬話!還不向你老師道歉。”

周慕筠知曉他的怒氣從何而來,卻只僵直著脊背沒有動作。

衛先生看了一眼身後的女兒,輕聲道:“你便,這般看不上我的女兒?”

周慕筠道:“老師息怒。不是——”

衛予和將他打斷:“不是什麽!我已不要求你將她休去,不過想要陪著你,也不行嗎?哪怕是為了大業,也不行嗎?”

周慕筠起身,卻是轉向主位上的父親,凝了眸認真無比。

“我不是不同意這婚事,我是不同意您稱帝!”

在場皆是默然,周沛遺未想到他會說出這話,倏地看向兒子,探究與憤怒並存。衛二小姐更是捂住了嘴掩飾驚訝。

訝異尚未完,便又聽得周慕筠道:“父親,您親手覆滅的前車之鑒,難道忘了嗎?”

周沛遺有一瞬頓住,覆而拍桌,“孽子!為父怎會與那韃子一樣!”

周慕筠並不退縮,“您如今已是總統,何苦再去搶那把椅子,這天下早已在您手中了不是嗎?”

周沛遺並未出聲,座下的衛先生倒是開了口:“慕筠,你既也已知道左右都是你周家的江山,又何必阻止?”

好一出避重就輕的詭辯。

共和與帝制,何時竟可同日而語?若如此,彼時又何必與那南黨合作,大可直搗東宮取而代之。如今反出協議,豈非至周家於背信棄義的大非之境地。

良久,周慕筠直盯住昔日恩師,道:“老師素能看清形勢,難道不曾發現,如今這世道,早已非昨日之景。西方列國的堅船利炮打到咱們的家門口來了,彼時朝廷無用,守著所謂祖宗基業作威作福,瑞灃亦非庸人,最終也只落得個困居紫禁城的結局。這足可見,帝制之腐朽落後,如今父親順利成為總統,依著共和之制,盡可大得人心重整山河,前程大好!何況我周家稱王,名不正言不順,何苦輾轉做那遭人詬病之舉?”

周慕筠想到過他這番拋心置腹的言論並不會被父親采納,卻依舊借著回答衛先生的話說了出來。

那廂衛先生輕言輕語,卻又將話題兜轉回來,“慕筠若擔心舉事知名,大可放心。有我在,定無人能尋其詬病。”

這便是所謂兼容隱世的大儒?周慕筠只覺這樣的先生陌生至極,又或許,是他從未看清過權欲對人的誘惑。若有一種身份可使萬民下跪俯首,這樣的虛榮又有幾人可以抵擋?

本還希望在做勸說,不曾想,卻叫周沛遺一句話堵住喉頭,再不能言語。

“我兒,我若不入主東宮。何以令我周家後代福被百世?”

周慕筠不可置信,當真鬼迷了心竅!

當此亂世,去他的福被百世之法!

作者有話要說: 學車狗終於攢滿五千字發上來,小仙女們久等了,抱歉!

☆、殺戮

周慕筠從書房出來,在清平齋門口遇上久也不見的三太太。腳步一頓,立在原處相視無語。

金氏在門邊立著,一如既往的憂郁安靜,見他過來,小心翼翼地上前,“回來了?”

周慕筠對這親娘感情覆雜,略點了點頭道:“既然來了,怎麽不進去?”

金氏搖了搖頭,拉他進了個拐角裏,確定四下無人,才開口:“我這身份,同你走得太近叫人看見不好。”

她說的是實話,這些年也是這般形同陌路,他其實很像她,以往不過忍耐罷了,今日卻似有一股邪火哽在心口,僵硬的拂開她的手,冷聲道:“有什麽不好?你來就是提醒我你雖生了我卻並不想同我有瓜葛,是這樣嗎?”

金氏一怔,眼淚一下溢出來,撲簌簌往下掉,搖頭哽咽,“不是,不是的……”

周慕筠不是第一回見她落淚,童年以來所有的委屈盡數湧上心頭,每一次,,每一次他看見她小心翼翼的模樣都會狠狠一痛,清品齋同錦園不過一墻之隔,梅兒在時尚且每月去看望她幾次,自己呢?有多少次深夜在門口徘徊卻不敢入門,他連十三都比不上,這樣又與她此刻有什麽分別?

他一刻沒有忘記當年自己是在怎樣一個夜晚被她交給另一個女人,洛陽的夜混雜著星光和月色,闃黑涼薄,那一夜他死裏逃生卻再不能叫她一聲娘。他很敏感,醒來不過幾次察言觀色就曉得發生了什麽,眼睛看著角落裏的她,卻對著床邊欣喜若狂的二太太叫了聲娘。

那時她也在哭,年輕地不堪一擊。

十幾年後,她依舊抓著他躲在暗處,仿佛他們的相見是罪,見不得人。

周慕筠心火愈盛,狠狠閉了閉眼啞著聲音道:“你若怕得罪別人,不如快些說,一會兒果真叫人見了,豈不麻煩。”

金氏止住哭聲,因他這句話頭又垂下了幾分,良久,還是道:“你媳婦,是不是快生了?”

周慕筠看向她,緩緩點頭。

金氏又道:“我來找你,是想問問,你幾時接她回來?你房裏有別人,我猜想她或許不願回來,若是這樣,可需我去幫忙照料?”

周慕筠聽到她的意圖,有一瞬沈默,還有一絲沖動。僵持了一會兒後,卻還是直直越過她道:“不必了,你顧好自己便好。”

有些事迫在眉睫,已不容閃失。

這一日金氏未進門,卻不曾想到下一日,清平齋便成了銅墻鐵壁。

鴻祚園的奴才堂而皇之守在門口,個個奉總統之命保護二少爺。

周沛遺的手段強硬有效,手握重兵又冠冕堂皇,到七日後,已公然解散國會。

底下非議眾多,新黨留下的舊臣更是無一例外全數被收繳議員證書,舉國嘩然。到十二月初,總統府秘書長衛淂奉在各地代表的配合下演了出投票大戲,推戴總統盡快稱帝。雲南等地民怨忿起,舉旗自立。西方帝國在周家手裏拿到的特權和土地遠勝於彼時清廷當權。周沛遺視而不見,更有前朝李素,餘衡詞等舊臣擁立,聲勢比起東北那群滿人遺老更加浩大。

局勢根本一觸即發,才安穩不久的政權再次劍拔弩張。

十三從外頭回來時,正見到今日的報紙又如一片廢紙被人狠狠丟在地上。

書桌前的背影隱在燭光裏,強撐著怒氣沒有聲音。

“二爺,宋家翻臉了。”

周慕筠轉過身,不過一時沈默,覆又擺擺手靠在椅上道:“我猜到了,大抵,是借著護國軍的名頭想趁亂分一杯羹罷了。”

十三點頭,撿起報紙,白底黑字,“正是,宋系如今是宋庭黎作主,總統府的推戴書一經受理,宋家便聯合護國軍開始了討伐,已經打下奉天了。”

周慕筠舒出一口氣,“只怕已經打到吉林了。”

十三驚呼:“二爺您什麽意思?”

卻見周慕筠眼光掠過地上的報紙,“你真當以為我不出門只是父親在禁我的足嗎?”

十三不由道:“我不在的日子,發生了什麽?”

周慕筠舒了口氣,指在桌面輕輕敲擊,“這報紙,是周慕贏單為我造的。”接著一聲冷笑,“這般怕我阻他的路,他倒是煞費苦心!”

十三立刻想到,周沛遺這樣堅定地想要稱帝,最支持的,就是周慕贏。

果聽見周慕筠諷刺:“老子還還沒登基呢,就想做太子了。”

這時,書房門開,周慕桓進了門來,還背著學堂的書袋子。

一臉肅穆,冷冷道:“在美國使館邊上的胡同裏,十個人,排版印刷,每日只做一份報紙。”

證實了周慕贏為了切斷他僅有的消息,甚至不惜下血本做這荒唐事!

“總統尚未登基,大公子這樣做,難道不嫌為時過早嗎?”

周慕筠沒說話,四少爺挑挑眉笑了,“父親一向看重二哥,大哥這回自然得早作打算了罷。畢竟如今二哥你比起大哥,只差一個子嗣而已。”

這些,周慕筠自然明白。周慕贏敢趁著父親對自己反對稱帝的怒氣擅自軟禁清平齋,恐怕就要對梅兒和孩子下手了。

十三心驚肉跳,便見二爺眸中狠厲再也瞞不住,沈下聲音道:“老四,你明日早去接毓真回來,順帶,把融月送進園子。記得,只可讓他們看見你將毓真接回來,不能叫他們發現融月。”

周慕桓低低應了句“知道了”,退身出屋。

十三問,“用不用通知貝勒爺和秀秀姑娘?”

周慕筠搖搖頭,“不用,她生產時,我會親自去園子。”

融月被送進京郊梅園那日,老大夫過來把了脈,說來也巧,兩個孕婦竟是差不多日子生產。

碧蕤聽了,溫和道:“看樣子,還得備上幾個婆子,若不巧湊在同一日,可就手忙腳亂了。”

融月抱著肚子抿嘴笑了,道:“若果真如此,自然先緊著少奶奶,咱們命賤,活不活全看老天爺安排了。”

碧蕤看了眼面色淡然的子虛,笑著拍了拍嘴,“都怪我,嘴壞!明兒便去尋婆子來,姑娘放心吧,園子裏也不是這樣的待客之道的,怎麽也不能叫您受了委屈不是。”

子虛擱下杯子,茶湯微微傾灑出來,緩聲道:“嘴上的便宜還是別占太多,酸溜溜的話說多了,別人也不能看高了你去。既然來了,自然不會虧待你,姑娘還是安心養胎吧。”

話音落地,融月沈了臉將茶杯狠狠摔下地,搖晃著站起來,一手撐著腰,一手指向子虛,“你們夫妻二人不過拿我做擋箭牌,又高尚到哪裏去?憑什麽頤指氣使高高在上?”

子虛冷冷一笑,心裏驀地替她悲哀,“不過一筆交易,姑娘若害怕,當初便不該同意。既然同意了,便該信守誠諾。做生意,你比我更懂,不是嗎?”

融月咬緊了牙,眼裏似要噴出火來,卻最終不敢再頂嘴。子虛再不理會她,由著碧蕤攙扶回了房。

碧蕤忍著笑說她,“瞧這小脾氣,你同她較什麽真?”

子虛皺皺鼻子,摸摸肚子,“不是我,是他,是他不開心。”

“真真懷了孕,自己也成了孩子。”

二少奶奶這才意識到不好意思,偏要強詞奪理,“風聲緊,誰曉得什麽時候這兒就同北京城一樣了,我降住她,日後好管理。”

碧蕤忍俊不禁,替她拉緊毛披風,孩子似的哄著,“得得,您說得都對,趕緊回屋罷,往日診完脈恨不能趴下就睡,今兒這龍馬精神不知道打哪兒來的?”

子虛也不再犟嘴,乖乖進了屋打盹。

碧蕤折回身,安排了瑣事當夜便親自去了周邊的小縣城尋產婆。等找到了合適的產婆回程,便聽說東北宋家率領護國軍打到了北京城外。

北洋軍在城樓架起槍炮迎接遠客,宋少帥遠遠擺了擺手,護國軍便嚴嚴實實圍了北京城,水洩不通。

小規模的交戰在西門口連日上演,濃煙,大雪,凍冰的護城河時不時被炸出個大窟窿。

就在這時,碧蕤回了園子,卻又見到了六小姐和十三。

毓真拉著嫂子的手滿臉擔憂,“二哥被大哥困在清平齋,父親整日操心著祭天大典,著了魔似的也不管兵臨城下。”

子虛瞧了眼十三,“這時候,怎麽能丟下他一人留在那兒。你來我這兒,他怎麽辦?”

十三是他的手臂啊。

十三道:“少奶奶放心罷,二爺這會兒在清平齋不會有事,比起自個兒,他更擔心您和小主子出事。我來了,出什麽事碧蕤姐姐也好有個幫襯。”

毓真亦附和,“如今最重要的,便是小侄兒平安生產,嫂嫂您莫擔心,有我們在,必能保您平安。”

子虛抿唇輕輕摸了摸肚子,面上看不出什麽,一顆心卻怎麽落不了地,四肢百骸都莫名慌張起來。然而此刻大家都在安慰,又叫她無法開口平添擔憂,只能順從地點了點頭回房休息。

孩子快要足月,如今已無法躺著入睡,只能坐靠在榻上入眠。原本珊瑚熏了安神的香應當很快入睡,這夜卻睡得極不踏實,燭淚點點滴滴地落在地上,後半夜只剩一點小燈還亮著。

一股涼氣隨著開門聲躥進棉帳,子虛只覺得手上突然一片冰涼,猛地睜開眼,卻是碧蕤。

碧蕤面上沒了往日的溫柔,輕手輕腳壓低聲音道:“園子外頭來了人,夫人,咱們得離開了。”

子虛一震,雖不知是哪一撥,卻絕非善類!

從渾渾噩噩的夢境裏清醒過來,子虛撫著心口道:“知道是誰派來的嗎?”

碧蕤飛快收拾行李的手微微一頓,“猜測,是大少爺的人。”

周慕贏果然找來了!閉閉眼心跳的愈發劇烈,不過這兩日,便要生產了,這孩子,可千萬不能出事。

狠狠咽了口氣,子虛抱著肚子起身自己動手穿了棉衣,又將披風緊緊裹在身上。

“咱們怎麽走?”

碧蕤道:“時間倉促,十三在門口駕車等著,得趁著他們還沒發現前先走。”

子虛點點頭,霎時想到另一個孕婦,“那融月呢?”

碧蕤此刻已收拾完箱子,過來扶她,有些遲疑,“來不及了……他們目標在你。融月不會有事的。”

子虛明白,這不過是自欺欺人,咬牙停下腳步。

“碧蕤,能不能帶上融月,一起走。”

碧蕤並不松口,“我不能讓你陪她一起冒險。”她將手搭在她高聳的腹上,“沒有什麽比你們更重要!”

子虛嘆了口氣,“我明白,碧蕤,我只是於心不忍。”

碧蕤點了點頭還想再說什麽,房門在這時被推開,珊瑚帶著十三和毓真齊齊進門。

“不好了嫂嫂,那些人殺進來了!”

說著,便聽見前院的殺喊聲,園子裏的府兵已同那夥人動起了手。

十三接過碧蕤手裏的箱子,“夫人,快走吧,來不及了!”

子虛走了幾步,卻感受到伴隨著一股熱流而來的劇烈腹痛,腦子嗡的一聲明白了什麽。聽著愈來愈近的交戰聲,窗紙上亮起前院的熊熊烈火,她停下腳步。

顫著聲音問道:“咱們有幾輛車?”

“一共三輛。”十三答。

碧蕤知道她在想什麽,當即道:“我不同意,保你最要緊,我管不得融月的死活!”

卻見子虛身子一軟,慘白著臉道:“我知道。可是恐怕,不得不帶上她了……”

碧蕤將她扶住,心跳如狂,將手探進披風,濕漉漉沾了滿手,“夫人,你!”

子虛咬牙挺著,細細抽了一口涼氣穩住一陣陣腹痛,緊緊抓住碧蕤的手道:“是,今夜,我恐怕要生了。”

眾人皆是一震!

突如其來的狀況令人方寸大亂。

碧蕤亦是沒了主意,“那也不能在這兒生!還是得走……可是在馬車上又該怎麽辦?不行……走,咱們得走!”

她只知道留下這兒,必死無疑!

子虛用盡全力扯住她的手,喘著氣道:“別慌,我有一個法子。但你們得聽我的,不得有異議!”

十三急道:“什麽辦法?!”

子虛呼出一口氣,將身子靠在碧蕤身上,一手捂住蠢蠢欲動的肚子,艱難道:“三輛馬車,毓真你和珊瑚坐一輛,回城通知寒雲;十三,你帶著融月坐一輛往西走,能跑多快跑多快,若可以,盡量護她周全;碧蕤跟我坐一輛,咱們往東走。”

話出口,毓真第一個反對,“我不走,我要陪著你!”

十三更是不住搖頭,“我怎麽能丟下您去保護她,少奶奶,萬萬不可!”

吩咐完這些,子虛已然疼的不能說話,只能吸著氣看向碧蕤,盼望著,碧蕤能懂她的意思。

手上一緊,碧蕤卻只是神色覆雜地盯住她,眼看殺喊聲越來越近,冷兵器的敲擊聲震碎心房。

碧蕤終於點了點頭,“我明白少奶奶的意思了,您若信我,我必拼了命護您!”

毓真哭著搖頭,抽噎著說不。

子虛伸手拉住她,“毓真,記得要快,一定在天亮前通知你二哥。我們的死活,全在你身上了!”

十三近前,“若只是分散他們,也該是我護著您啊!”

子虛瞧了眼門外火光中紛紛揚揚的大雪,穩定聲音,道:“不!正是因為如此,才要你同她一道。十三,你可明白?”

只有你去,他們才會相信那輛車中坐著的是顧子虛。

十三怔怔看了眼這張強壓著疼痛的臉,連汗水都蒼白得可怕。十三一晃間又看見青州城藏月樓門口的顧家小姐,瘦弱而果決,尋不見一絲遲疑和後悔。

十三捏緊了拳,鄭重點了點頭道:“少奶奶,保重!”

說罷,轉身沖向融月的房間。

寅時三刻,三輛馬車先後從近郊梅園朝著不同方向急速駛去。

鮮血染紅了梅園潔白的雪地,大雪由天而降,卻蓋不住滿地殺戮。只在黑夜裏留下散在冷風中的血氣,鎖住塵囊中的噩夢,燭淚難忍。

漫天火光照亮京郊雙已山的夜空,像一片海,浩浩蕩蕩,粉身碎骨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晚安。

☆、兩清

赤紅的火焰在背後熊熊燃起,碧蕤拉緊韁繩咬牙一甩,馬兒在夜裏一聲嘶吼疾馳而去。馬車在雙已山谷狹窄曲折的小道上跌跌撞撞地向前,車轍印在落了雪的水潭裏,快速消融,車前掛著的一點燈搖搖欲墜,不知道何時便滅了。

子虛渾身是汗,一路顛簸已經快用盡她所有的力氣,只能躺在車廂中不住地顫抖,咬緊了下唇連□□都不敢。阿槿趴在她身側,圓圓的眼像夜空中的星子,兩只手抱住她,不置一聲,只是緊緊抱住她。

冰冷的雪落在臉上,趕車的人卻顧不上,一直向前,一直向前,碧蕤一刻不敢放松,待到終於進入一片密林中,才微微得空喊道:“夫人,你還好嗎?若還有力氣,便回我一聲!”

子虛松開唇喘息了幾下想要說話,可腹上的疼痛愈加強烈,根本不能出聲,只能抱緊了肚子縮緊身子細細吐納。

阿槿握住她滿是冷汗的手,敲了敲車門,聲音裏帶了不易察覺的哭腔,“姑姑很疼,說不出話。”

雖如此,碧蕤還是微微放下些心。萬幸,還有意識便好!方才只顧著趕路,這樣劇烈的顛簸,她生怕會出什麽事。

於是又道:“阿槿少爺,你快同你姑姑說說話,千萬別讓她睡著了!很快,咱們就能出林子了。”

阿槿止不住慌張,卻十分聽話,小手不停替子虛擦汗,趴在她耳邊叫著“姑姑”,見她睜眼朝他輕輕點了點頭,便又立刻抱住子虛的肚子,溫軟的小手伸進披風中按在肚子上,一下一下輕輕安撫。

耳邊還是急速掠過的寒風呼嘯,冬夜的寒露刺破車窗落在廂內,子虛直直躺著,幾番深深的呼吸後,咬著牙死死抓住一邊的橫木撐起身子,而後精疲力盡地靠在一側的橫凳上。

面上的血色一寸寸褪去,唇齒仿佛也快沒了力氣,釵環掉落,發絲黏在淋了汗的額上,頸上,狼狽至極。

待到這一陣疼痛稍稍緩解,終於有了一絲氣力能夠開口說話,馬車又猛的一震,忙道:“碧蕤,怎麽了?”

簾外碧蕤又加快了趕車的速度,“夫人,他們追來了!您再忍一忍,出了林子便是最近的勉縣,進了城就好辦了!”

風雪夜的殺氣比北風更咄咄逼人,子虛已然聽見了後頭步步緊跟的追兵,馬蹄聲淩亂狠辣,踏碎林子裏的靜謐,膽顫如雷。

聲音越來越近......越來越近......

縱然碧蕤用盡了全力,可三人的車如何抵得過矯健快馬,如此下去,不出半個時辰便會落入賊手。

子虛一手護住肚子,一手將阿槿摟在懷裏。蒼白的面上曾痛到流淚的眼裏沒了慌亂,生死關頭她總是異常冷靜。

梅園之東......勉縣......那麽......

深深吸了口氣,她瞬間做出一個決定。

“碧蕤,咱們去護國軍駐地!”

若只憑車上婦孺,根本無法抵禦,既然甩不掉,只能兵行險招!

碧蕤霎時理解她的用意,可她們身份特殊,貿然向護國軍求救,後果如何誰都不能確保。

便有一絲遲疑,“護國軍與咱們是死敵,夫人,這是否欠妥?”

子虛仰起頭咽下一口寒氣,唇上的齒印因幹裂而流出血來,此時卻突然笑出了聲,“碧蕤,落在身後人手中,咱們照樣必死無疑。”

政敵雖不可信,可比起步步緊逼的自家人,似乎還有一絲活命的可能。

碧蕤無言,眸光一閃反手敲碎了車前的燈,扯緊了韁繩朝著那片鐵灰色的營帳駛去。

釜底抽薪,生與死往往只在一瞬。

護國軍駐地藏在雙已山東側的深谷口,拐角向右便是京城北門,攻守皆宜,這幾日的戰事不過小打小鬧,故此駐地大半是東北宋家的人。

碧蕤循著營前的篝火找到入口,收了韁繩想要停下,卻聽的簾內女子快聲道:“碧蕤,沖進去!”

若在門口停下,吃不準胡國軍會插手,只有將引得他們不得不註意,才能擺脫身的暗殺。

果然,馬車剛剛沖進駐地停下,便被一對士兵舉著槍團團圍住。

“什麽人?敢夜闖護國軍駐地!”

碧蕤瞥了眼門外盤旋了幾圈後消失不見的馬匹,悄悄松了一口氣,鉆進車廂扶起子虛,“夫人,接下來怎麽做?”

懷裏的人壓抑著痛楚擡起頭,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個字。

稍時,碧蕤下車,舉手投足已然恢覆了先時風采,毫無破綻。

對著四面一桿桿冰冷的槍支,大聲道:“青州顧氏,有事求見宋少帥!”

這篤定多少有些底氣不足。

可縱然心裏發虛,碧蕤依舊停止了腰桿環視周圍,她說的很響,駐地的火把照亮這張毫無畏懼的秀氣面龐,女子的聲音盤旋在靜謐的夜空,槍支抖動的機械聲響整然有序。

須臾,她見到那位傳說中的宋家少帥——宋庭黎。

一身軍裝面龐冷峻的男子穿過包圍走上前來,碧蕤就著火光看到這男子眸中慵懶的殺氣,灰棕色的大氅在肩頭盛了半碗雪,瞳仁裏的血氣足夠殺死一切庸碌。

他站定在馬車前,踢了踢腳邊的淤泥,深深吸了口手中的煙,吐出一口煙霧,而後,一腳撚滅了剩餘的半寸煙蒂,漫不經心的狠厲便在他指尖洩露出來。

“姑娘找我?”聲音冷猝得像這寒冬臘月的堅冰。

碧蕤沒說話,眼光避開男子的打量,低了頭將車簾掀開半角。

裏頭響起疲憊清冷的女聲:“宋先生,青州顧氏冒昧來訪,望先生……施以援手……”

碧蕤聽著她斷斷續續的尾音,手心一顫,一路顛簸,她此刻恐怕體力已到極限。

忍不住看向那位宋少帥,卻只剛一擡頭,便見那人已皺了眉撩開簾子進了車中,而不過一瞬,便又見宋庭黎抱著阿槿跳下車,面色未改下了命令。

“把軍醫帶過來,還有用最快的速度給我找個產婆過來!”

碧蕤渾身一震,聽著四周整齊劃一的應答聲,終於憋著淚垮下僵直的脊背。

總算,總算……

方忍住淚就見宋庭黎放下阿槿,轉身抱出車廂中的子虛,朝她微一點頭,“軍中沒有女子,產婆還要一段時間,姑娘若有需要請直接吩咐。”

他身上的大氅將懷裏的女子緊緊裹住,碧蕤咬緊下唇,瞬間壓下心中異樣,快步跟上進了營帳。

他將她放在榻上,極珍貴的大氅墊在她身下,面上一如初見的冷峻,燈光下添了幾分剛毅,碧蕤清楚聽見他轉身離開前留下的那句類似不甘而壓抑的話。

“顧小姐,這一命,我還你了。”

榻上女子顫抖著扯唇,在他身後道:“這一回,是我欠先生的。”

碧蕤看見他掀起棉簾的手微微一顫,然後迅速放下遮住裏外。

這一刻,碧蕤完全明白了他眼裏似有似無的情愫,那種毫不猶豫的鐘愛,她只在二爺眼中見過。

京城西門口,濃煙未散,晨霧膠著著黑色的彈坑在城墻上張牙舞爪。

龐旭從城門邊的營房裏出來,打了個哈切握著新發的□□換崗,從紫禁城出來後難以為繼,前月剛入了前朝李大人手下軍隊當兵,尋摸著這個守城門的差使,卻遇上護國軍征討總統。

時不時拖了炮在門口放上幾個響,炸開黃土卻並不攻城,小打小鬧的試探著實叫人心煩。

此刻天尚微黑,涼氣從腳底躥起,薄薄的棉褲抵擋不住數九寒天的冷意,止不住一哆嗦而後打了個響亮的噴嚏。

這一陣瑟縮驚得人也從半夢中醒過來,睜開眼卻對上兩盞急速行近的車燈,煞白的燈光紮進眼裏刺得他瞇起了眼,忍不住擡手半遮住眼,卻聽見一陣急剎車,車子已被攔下。

龐旭吸吸鼻子,不知是哪家冤大頭的車,走這西門,尋死不成?

那邊正僵持著,只見又有一輛車在一旁停下,天空壓下一層靘色,又開始飄起雪花。

兩輛車並排停著,龐旭遠遠瞧著像是兩只巋然不動的大甲蟲。

未幾,先頭停下的車裏下來個披著鮮紅披風的姑娘,學堂裏的女學生樣子,短短的頭發,低著頭,湊近後來的那輛車窗邊,他看不清那姑娘是誰,只猜測大約是同車內的人說了幾句話,便又回了車。

隨後他便看到後來的車後座窗口伸出一只拿著折扇的手,往前揮了揮。

幾乎是一瞬間的事,先頭那輛車又亮起大燈直射過來,他微一閃躲,便見頂頭上司哈著腰跑過來就著燈光開門。

龐旭有些懵,湊上去問道:“頭兒,上面不是吩咐不讓開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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